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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17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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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17

夜幕降臨,泠州城中亮起星火,城東一處宅邸賓客如雲。

“九公子?”

趙會長以為自己看錯了,今夜他宴請泠州權貴,因姬家人知會過不能透露姬家公子在泠州的事,他便不遞帖子,誰料人不請自來。

九公子今夜衣飾素淡,身側跟著個美少年,似乎不擅與人打交道:“公子只是來看一看,不願聲張。”

趙會長應下來,將二人安排在最靠後的席位。偶有人留意到這對樣貌出眾的主仆,見二人俱是疏離,衣著素簡,便歇了結交的心思。

姬月恒垂目看著酒裏某人的倒影:“站累了就坐吧。”

顧慮身份有別,程令雪沒動,姬月恒換了個說辭:“初次赴宴,我尚還有些不大習慣。”

她不敢相信他是第一次赴宴,雖猶豫但還是落了座。

姬月恒給她推過去一杯酒。

“嘗嘗。”

程令雪:“屬下不會飲酒。”

沒想到他興致更濃了,哄小孩般道:“嘗一口,不會醉。”

程令雪配合地舉起杯,濃烈的酒味讓她一下繃不住表情,眉毛鼻子都擠在一塊:“好辣……”

公子笑了:“原來酒是辣的。”

程令雪舌頭還捋不直,囫圇問道:“您沒飲過酒?”

姬月恒搖頭:“不曾。”

不該啊,按理公子見過的世面比她要多才是,可她怎覺得他的經歷好像比她的還要簡單得多?

程令雪頓時覺得他們像背著長輩偷溜出門的玩伴。

感覺還……挺不錯的。

“那您為何來赴宴?”

姬月恒正認真欣賞歌舞。

“只好奇兄長們平日過的生活是什麽樣的,順道提前習慣。”

程令雪想起公子再過半年就要回到洛川,世家大族的生活難以想象,她有些犯怵。不過半年後,若蠱能解,她應該就不在他身邊了……

她又問公子:“您覺得好玩麽?”

姬月恒垂目:“很無聊。”

程令雪認同點頭:“這裏的菜每一盤都少得可憐,味道雖好,但有些吃不飽,中看不中用。”

她成功把百無聊賴的青年逗笑:“那你覺得,什麽事才有趣?”

程令雪想了想。

“練劍,上樹,發呆。”

提到上樹,姬月恒怔忪了會,想起白日裏得到的答案。

“上樹有趣麽?”

“屬下覺得很有趣。”

“那可惜了,”姬月恒嘆息,“改日也帶我上樹去看一看,可好?”

程令雪很是意外。

今日她提起要上樹時公子似乎不高興了,怎麽這會又願意了?

不僅如此,他好像還想通了什麽,整個人一掃苦惱,變得平和,對她的態度也溫和得要命。

公子將她的反應看在眼裏。

“在好奇我,是麽?”

她誠實地點頭。

公子又說:“不如這樣,念在你帶我上樹的份上,我回答一個你想問的問題,什麽問題都可以。”

今夜的公子親切得離譜。

程令雪按捺不住:“公子心情變好,是因為要去青州麽?”

公子說:“不是。”

程令雪更困惑了,不是因為青州,那是因為什麽事?

青年微微一笑:“你太老實。怎麽不直接問我是因為什麽事而心情好轉?可惜了,我說的是‘告訴你一個答案’,那一次已經被你用了。”

程令雪眼簾擡起又認栽底下,滿心懊惱,但也認了。

咬文嚼字不是她的長項。

公子更無奈了:“說你老實,你還真如此聽話。我說只回答一個問題,當真就不再問了麽。”

她聽出了縱容,希冀道:“您是說,屬下還能再問第二次?”

“可以啊。”姬月恒視線流轉,望入那雙盛滿希冀的杏眸,“不過,好事不過三,現在兩次都問完了。不會再給你第三次機會了。”

“哪兩個?”剛問完,程令雪馬上想通,她認栽地抿了口酒。

“您說得對,是我太老實。”

她面上淡然,心裏卻悻悻地想著:如果公子心情好就要逗她玩,那他還是繼續苦惱著吧!

.

“好生俊美的一個少年!莫不個姑娘家扮的。話說,你與這位公子氣度相似,的確像一對枕邊人。”

眼前出現一抹鮮亮的藍色,視線往上,程令雪微楞。

是那日奚落公子的藍袍青年。

她蹙起眉,隱約聽出這話不是在暗指她像女子,而是故意曲解,讓旁人誤以為公子好男風。盡管不想搭理這藍袍公子,但怕公子懷疑她,程令雪壓下不悅,解釋道:“您誤會了,我是男子,只是公子的護衛。”

藍袍公子意味深長地“哦”了一聲:“是在下誤解了。”

這般語氣顯然認為她和公子有私情,程令雪窘得接不上話。

枕邊人……

她想到在客棧裏衣衫半褪的公子,起先臉一紅,隨後忍不住打了個哆嗦——難以想象,這樣不食人間煙火的貴公子以後會像戲文裏說的那樣,把一個女子“扣在懷中縱情地鞭撻、疼愛”,她雖然不知道“鞭打”和“疼愛”怎麽能是一回事,但狠狠地疼人也十分不符合公子疏離的氣質。

不過他這樣好看,哪怕只是和他躺在一張床上也很享受……

要命,這是什麽可怕的念頭?!

程令雪悄然看向公子。

姬月恒不知想到什麽,倏然扭頭看了她一下,手指動了一下,但渾然當那藍袍公子不存在。

藍袍公子面上不顯,只對程令雪道:“既是護衛,尊卑有序,與主子同席,旁人恐會笑話你家公子。”

明知他是在挑釁公子,但程令雪不想惹人註目。

剛要起身,手被扣住了。

“不必管。”掌心細膩的觸感讓姬月恒稍頓了頓,莫名其妙聯想到那句枕邊人,他驀地收回手,“我豈會在意無關之人如何看我。”

話雖如此,可他蹙著眉,瞧著有些茫然。在藍袍公子看來就是在怕他,上次被當眾落了臉,他一直耿耿於懷,今日竟又見到了人。

一問只是趙會長的遠親,一個商賈之子,身份不足為懼。

商賈之子,這四個字讓他想起另一個他恨之入骨的人。那人喜歡上了戲子,而眼前這人和自己的護衛不清不白,都是一樣的荒唐可笑!

他更想摧折他的清高,把空著的酒杯遞到姬月恒眼前,想看他心有不甘,卻不得不為他倒酒的憋屈模樣:“上回是在下一心想結交,唐突了公子,公子冷漠相待也是人之常情,不知今日公子可願賞臉,你我共飲一杯,就當冰釋前嫌?”

姬月恒仍是眼皮都不掀。

氣氛陷入尷尬。

趙會長見狀要出面緩和,張府尹先說話了:“這位公子高潔有氣節,我兒莫要無禮,唐突了貴客。”

明裏誇讚,但旁的官員聽了,皆道這文弱公子未免太清高無禮。長輩在側,張公子不敢太輕狂,假模假樣道:“是我無禮,見這位公子氣度不凡才想結交,長輩們見笑了。”

他作勢要離去,姬月恒已拿起酒壺,換了個人似的。

禮節周全,眼中噙著溫雅的笑。

“不是說,要我倒酒麽?”

他含著笑倒了酒。

張公子見他不得不違背本心示好,朝姬月恒挑釁地一笑,滿臉都寫著“本公子就是故意為難你”。

偏他背對著眾人,旁人看不出什麽,只見到他謙遜有禮地接過酒一飲而盡:“在下唐突,還望這位公子見諒。但祝公子今日盡興。”

姬月恒很是溫和地笑了笑。

“也祝你盡興。”

張公子滿意了,欠身離去。

趙會長趁機調和氣氛:“小輩初來乍到,性子內斂,諸位莫打趣了。鄙府來了兩位樂伶,曾在洛川姬家待過,琴藝出神入化,給貴客助興。”

一個“洛川姬家”就輕易把眾人的好奇心勾去,頃刻間又是笙歌燕舞,歡聲笑語一片。

程令雪瞥向公子,他還是對什麽都無所謂的模樣。她想著他恐怕不會想再繼續待下去,小聲問:“公子,您想回去了麽?”

姬月恒微笑:“再等會,我還不曾聽過姬家樂伶彈奏的曲子。”

他怎連自家樂伶彈的曲子都沒聽過,難不成從前被關起來了麽?

程令雪腹誹著拈起糕點,公子認真聽曲,她則埋頭吃點心。吃到第三塊,前方忽地吵起來。

“老匹夫!分明是本公子先瞧上那樂伶的,竟給你搶了先!”

是張公子。

他和一名官員同時瞧上那樂伶,張府尹讓兒子禮讓長輩,誰料他非但不讓,還惡言相向。

程令雪納悶地看向公子。

公子含笑,雙眸瞇起。

“看我作甚?”

他眼睛好看,不笑時疏離,瞇起眼時像只狐貍,程令雪移開目光:“屬下是好奇他怎麽突然不裝了……”

“原是我誤會你意思了。”

公子話裏有些遺憾,笑得溫靜淡然:“我亦不知。”

那邊張府尹沒了面子,怒而拎起兒子:“醉了就去醒酒!”

張公子被這一聲斥清醒了。

他忙跪下認錯:“父親!兒子也不知為何,方才心頭湧上邪燥,言不由心啊!兒子從不這樣!是他——”

他指向姬月恒:“倒酒前兒子似見他從袖中拿出了什麽東西,定是他在我酒中下了毒!”

長輩眼裏的張公子一向明理知事,如今突然變了性子,他們也不敢置信,皆半信半疑。真是荒謬,程令雪也曾被當眾冤枉過,深知那感覺有多屈辱。

她小心地看向公子。

公子倒神色從容,只垂著眸,虛弱低咳兩聲:“如有疑慮,盡可喚郎中診脈。若驗出有毒,讓在下服牢獄之刑也不為過。但按我朝律法,假使證明是這位公子汙蔑了在下,亦需按汙蔑之罪處置,諸位認為如何?”

張公子篤定是他動手腳,挺直了腰桿:“那就喚大夫!”

郎中來了,號過脈後道:“貴人確有氣血翻湧之兆,心緒不寧。”

這話意味深長,旁人紛紛看過來,再看姬月恒主仆時,眼中帶了嫌惡和忌憚:“這究竟是什麽毒,竟能使正直之人也亂了方寸?”

郎中一頭霧水,手中舉著驗過血的銀針,啞然失笑:“諸位貴人誤解了老夫意思。這位公子的確是心緒不寧,但並非是因為中毒啊!”

張府尹不信,又讓郎中驗過適才的酒杯,亦是無毒。這下眾人目光又從姬月恒移向他們父子。

張府尹當機立斷,走向兒子。

“啪——”

程令雪捏碎了糕點。

“抖什麽,又不是在打你。”公子給她拿了塊新的糕點。

程令雪壓低聲:“聽著疼。”

清潤的嗓音混了一絲幽幽的涼意:“是在心疼他麽。”

他怎麽會往這一處想?

程令雪反駁:“他欺負了您,屬下怎會心疼?聽著疼,但也爽快。”

姬月恒慢慢彎了眸。

張公子不敢置信:“爹……您也不相信我,還打我!”

“我沒你這個兒子!”張府尹怒不可遏,“去了一趟青州求學,鎮日與那些紈絝子弟為伍,竟學了這些歪風邪氣!按我朝律法,誣告他人者,應施以杖刑並羈押十五日。而我張家的家規,目無尊長亦要打五大板,來人!先行了家規,再押入獄中!”

一時眾人都讚張府尹鐵面無私,姬月恒卻是譏笑。

“原來,別家父親也如此。”

長指輕撣袖擺,擡手讓程令雪扶起他:“走罷,沒意思了。”

二人離了席,兩人的影子在幽靜長巷中被拉得極長。

公子忽然問:“在想什麽?”

程令雪想起他在宴上那一句感慨,道:“張府尹不是在懲治了他兒子麽,也算公正。但屬下看公子的反應,似乎您不大認同。”

公子說:“他只是在做戲。”

程令雪看不懂官場上的彎彎繞繞,又不好意思多問。

“怎麽這樣老實,問都不敢問。”姬月恒嘆罷,對著那道秀致的影子解釋,“他要真鐵面無私,就不會明面上讓其子別為難人,實則暗指我清高。適才他明明也有困惑卻還是選擇立即懲治其子,是因一時無法自證,在父愛和名聲間選了後者。”

程令雪感慨:“原來如此……”

權貴們心思真覆雜。

公子能看出張府尹做戲,會不會也能看出她在偽裝?

她又開始拘謹起來。

這拘謹投射到地上她的影子裏,就成了刻意疏遠。

姬月恒凝著那一道影子。

又開始了。

沒來由的不滿足感。

但這一次,莫名其妙的情緒反而讓他眉間舒朗。

月光照拂,青年如被洗滌過,眸子溫潤幹凈,額間的朱砂痣也有了幾分平寧超脫的神性。

“還想知道那個答案麽?”

公子帶著笑意的話很溫柔,程令雪卻覺得不妙。吃一塹雖不能長一智,但吃兩塹總足夠。

她篤定道:“屬下不想。”

公子才不管她想不想:“我幼時養過一只貍奴,起初不放心上,後來越發覺得有趣,日日見到還不夠,讓那貍奴只圍著我轉。某次發病被它咬了一口,竟以痛止痛了,還生出錯覺,將小貍奴看成一個人。

“但那之前我不曾如此過,對別的貍奴別的人都不曾。”

程令雪認真地聽著。

青年扭頭,視線定在她眉間:“如今回想,皆是病痛帶來的錯覺。”

他不曾喜歡任何人。

更不曾喜歡上一個少年。

至於為何會只對眼前的少年產生錯覺,他起初也不解。直到今日有只刺猬聽到青州亂了神,又因他的一句安撫放軟下刺,而他因對方的情緒波動而獲得了異樣的滿足感。

他才弄明白。

“是好奇,和征服欲。”

好奇讓他忍不住想靠近,而征服欲催生不滿足,只要沒徹底馴服,便會一直好奇。總歸不可能是——

動了情。

程令雪認真聽完,費力地轉譯:幼時的公子因為病弱不能自在玩耍,太過孤寂便把貍奴當成玩伴。

可他太要強,不願意承認自己喜歡一只貍奴。真覆雜。

她問他:“公子會想起貍奴,是因為那日被屬下咬了一口麽?”

公子頓了須臾,頗為神秘地笑了:“是,你們很像。”

程令雪總算想明他對貍奴覆雜又別扭的態度是為什麽了。

那貍奴是他幼時的遺憾。

他是在逃避。

她無法給公子變回那只貍奴,但可以幫他彌補幼時遺憾。

這樣,他會不會更信任她?

便道:“公子要不介意,可在無聊時把屬下當那只貍奴。”

當一個彌補遺憾的玩伴。

並不是異想天開認為她和公子會成為朋友,他們畢竟隔著鴻溝,且她為了解蠱,還要騙他。

這算是她蓄意接近他的補償。

公子徐徐側身。

月華為這易碎的觀音蒙上一層神秘銀紗,程令雪看不清他是何神情,只聽到淡如夜色的語氣。

“好啊,那你可別後悔。”

“屬下不後悔。”

後來他們都不再說話。

長巷靜闃,兩人間隔了一尺,影子卻是離得極近。

姬月恒愉悅凝著那一雙影子。

既未動情,就無需回避。

有趣的人難得一遇,步步緊逼會嚇著獵物,也太不溫柔。

得讓這只小刺猬自己落了刺。

他低低笑了一聲。

黑夜中突兀的低笑讓程令雪慢慢停下步子:“您……怎麽了?”

“沒什麽,只不過有些期待。”

接下來,會多有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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